双十一,我在马驹桥做了一夜分拣工

双十一,我在马驹桥做了一夜分拣工

璩飞兰 2024-11-20 原产地 18 次浏览 0个评论

作者:田进

导读

壹 || 仓库内的音乐持续播放,管理者用大喇叭越发密集地催促着,老员工也拿出声量,训斥手慢的零工。三个半小时内,一名零工总共垒了18个托盘,至少分拣了1000件保温箱,平均约12秒完成一件快递分拣。

贰 || 最近一段时间,马驹桥的零工们突然发现市场“没活了”。“保安”曾被马驹桥零工视为兜底的工作,但一名中介说,因为今年招聘大幅度减少,现在月薪3000元的保安都已经饱和了。

叁 || 在马驹桥,宋林这样的年轻人是“稀缺品”,也是快递公司、电子厂最喜欢招聘的长期工。但相比于长期工,宋林更愿意干零活,因为“反正长期工、零工都存不下钱,零工还自由”。

肆 || 为了应对价格战,降低成本,多家快递公司抛出了百亿元的资本开支计划,以提高产能效率,其中分拣自动化是重要的投入方向。

“双十一”当夜,这座建在北京六环外的快递转运中心正在精密地运转,以便让每一个进入其中的劳动力,配合着机器的节奏,几乎在无意识中进行劳作。

11月10日晚8点,新一批劳动力开始进入其中一条分拣线:六名合同工和四名零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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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pixbay)

前半夜,快节奏的流行歌曲响彻整个分拣仓,掩盖了传送带运转的声音。每隔一段时间,站在拱形铁桥上的管理者,居高临下地拿着喇叭,用近乎嘶吼的声音催促员工加快速度。

干活的人,几乎听不清他说什么,只零星听到:“十一点半,还有十分钟……”

为了效率,合同工催促着零工:“你是干什么吃的,不想干可以滚,你没看后面堆满了你的快递件了吗?快一点”。

零工们则站在传送带的两侧,在流水线中翻找到属于自己负责区域的快件,然后转身将快件放至身后的托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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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运中心没有钟表,分拣工也不允许拿手机看时间。立柱上张贴着醒目的标语:“战斗、战斗,只争第一”。

双十一,我在马驹桥做了一夜分拣工

11月10日晚,某快递公司生鲜分拣仓一角。(图/记者田进 摄)

这样工作12小时后,一名零工能拿到180元的日结工资。

分拣是快递的关键一环。揽收后、派送前,海量包裹需要按照目的地分类。分拣就是分类的过程。

中国快递行业已经投入大量自动化分拣设备,减少分拣线用工,分拣中心一般也有“分拣正式工”。但遇到“双十一”这样单量突然暴发的日子,一些区域的分拣中心仍然需要零工市场提供“分拣零工”。

北京马驹桥的零工市场就是北京快递“分拣零工”的主要供给者。

在马驹桥提供的各种零工中,分拣工并不受欢迎。中介与快递公司对“临阵脱逃”的分拣零工已经见怪不怪,零工们则用“分拣线上无懦夫”与“死亡分拣线”来形容这份工作。

唯一支撑零工们进入分拣线的理由是工资。以前,每逢“618”“双十一”和春节前后,分拣零工的日结工资能达到280元,甚至300元以上。

但在今年“双十一”,零工们发现,同样的工作内容,薪资待遇已经降至180元—22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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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unsplash)

今年“双十一”,迫于舆论的批评,各家电商平台开始宣传商品品质,不再一味强调“低价”。但隐匿其后的劳动力,却正在陷入一场激烈的“价格战”。

面对为什么工资这么低的询问,一名招工中介反问,“你看现在有人招工吗?你不干,有人抢着干”。

分拣零工的一夜

平时,这条位于北京六环外的生鲜分拣线由六名合同工负责。“双十一”在即,为了处理海量包裹,分拣中心通过劳务公司招来了四名零工。

11月10日晚7点,一对夫妻、一名分拣“老兵”和一名“中年赌徒”走上了这处分拣中心的“前线”。

从踏入分拣仓的这一刻,四名零工的职责与动线就被严格限定了:在固定的地方,做固定的事情。

零工要在传送带川流不息的快件中找到自己负责区域的快件,紧接着将快件——这条分拣线主要传送装在保温盒中的生鲜品——抬下来并放置在身后的托盘上;当托盘上的快件垒至一人多高后(每个托盘至少能垒56个保温盒),叉车就会将满载着货物的托盘转移至下一个环节,并给零工换上新的托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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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unsplash)

在一夜12小时的工作时间中,四名零工将数次重复这一动作。

为了减少分拣错误率,快递公司有一整套完整的激励机制。分拣数量和准确率决定了合同工的绩效工资。如果出现分拣错误,员工会被扣除250元左右的绩效。去年“双十一”,公司还对排行前列的分拣线团队每人发放了1000元奖金。

对零工,奖惩机制很难起到作用,管理者需要新的办法。

像一场真实的战斗一样,四名零工被分配至分拣线最前端。分拣线越靠前,分拣难度就越大;另一方面,零工要被时刻监督,频频催促。

晚上8点至11点半,是12小时中最为忙碌的时段。

仓库内的音乐持续播放,管理者用大喇叭越发密集地催促着,老员工也拿出声量,训斥手慢的零工。

三个半小时内,一名零工总共垒了18个托盘,至少分拣了1000件保温箱,平均约12秒完成一件快递分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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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unsplash)

深夜12点,随着传送带停止转动,连续运转5个小时的分拣零工迎来当晚唯一一次休息时间。半个小时内,工作人员要吃完饭、上完厕所。有的人还能挤出时间,走出厂区抽根烟。

晚12点半过后,分拣线进入慢速期。音乐声与管理员的喇叭声彻底停了下来。零工们的手速慢了,平均约一分钟只能完成一件快递分拣。

分拣线上的老员工也放松下来,开始与零工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老员工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工作节奏。“双十一”期间,他们的工作时间为下午5点至次日中午12点,一班共计19个小时;白班则需要从早晨6点工作至晚上12点,一班共计18个小时。公司缴纳五险一金,每月税前工资约8000元。一名员工预测:“也许11月能拿到9000块。”

但零工们还不习惯这种重复劳动,有的趁着分拣间隙蹲下,有的扶着传送带佝偻着身子,以缓解小腿与腰部的疼痛。

一整晚,极少能看到员工打哈欠。身处分拣线,嘈杂的声音搭配照亮整个转运中心的白炽灯,个人感官几乎处于失灵状态,很难感受到身体的疲惫与困意。

这种缓慢乃至逐渐麻木的状态会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清晨。11月11日早晨7点,四名零工完成打卡后,陆续脱掉印有劳务中介公司名称的红色马甲,一路无言地走向厂区外。

到这时,零工们12小时、180元的日结工作终于结束。

马驹桥招工

在马驹桥零工市场能够提供的各项零活中,快递分拣工几乎被认为是“最差的”。

一是和工地活不同,分拣线上几乎不允许有丝毫偷懒的时刻;二是老员工们经常会用非常难听的话语来督促零工加快分拣速度。

四名零工中的“中年赌徒”宣称,自己因为赌博输掉了近百万元,要不是因为彻底没钱吃饭,绝对不会来这里做这种辛苦的工作。这天夜里,他曾有过数次脱逃的想法。

深夜12点,他利用短暂的休息时间,展示着如何在手机软件上赌博。短短二十几秒,他的线上好友就在牌桌上输了500积分。按照他们的交易规则,一个积分就是一元。

他说春节期间,一局输赢都在上万元。

夫妻中的那名丈夫说道:“要不是实在找不到工作,也不会来干这么累的活。”那天后半夜,丈夫多次催促妻子蹲下来休息一会,由他来顶一顶。

他不理解,去年“双十一”做一天分拣还能有280元,今年为何就只有180元。

答案在马驹桥。

11月9日下午5点半,一名招工中介在马驹桥的人群中喊了一声:“招工!”

短短几秒内,他就被零工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这名中介指了指几名零工说:“你肯定不行、年纪太大了,这需要能扛得动两包水泥的。”不符合条件的零工默默退到外圈,外圈的零工立刻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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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工们将身着白色棉衣的中介团团围住,咨询招工细节。(图/记者田进 摄)

一分钟内,中介就招到了四名合适的零工。

最近一段时间,马驹桥的零工们突然发现市场“没活了”。“保安”曾被马驹桥零工视为兜底的工作,但一名中介说,因为今年招聘大幅度减少,现在月薪3000元的保安都已经饱和了。

6月初,智联招聘发布的《2024蓝领人才发展报告》显示,2024年物业/安保一季度薪酬相比于2019年同期仅上涨2.7%。同时,物业/安保的求职竞争指数(简历投递量/招聘岗位量)为21.5,竞争激烈程度约为普工/技工、家政的一倍。

和互联网大厂一样,马驹桥也不喜欢上了年纪的劳动者。

已经46岁且身材瘦弱的陈会,属于经常被中介嫌弃的一类人。过去一周,他接连碰壁,颗粒无收,只能靠着积蓄过日子。

陈会每天的开销是:30元的房租、20元的生活费。

以前,陈会是“瞧不上”零工的。他是泥工,会抹灰,有技术。过去二十余年,陈会基本都在工地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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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寄生虫》)

城镇化高速推进的二十年,工地是不缺的。但近几年,工地少了。陈会夏天在工地上工作、冬天就在马驹桥找零工。

陈会说,疫情之前,在北京工地上抹灰,日薪270元左右,但现在日薪降到170元,都还有人做,“170元是十年前的工资水准”。

零工工资也在降。陈会曾在快递分拣线上拿过330元的“高薪”。今年,分拣工不仅日薪降低至200元左右,还要挑年纪。

国家统计局每年公布的《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显示,2021—2023年,在全国农民工总量持续增长的同时,从事建筑业的农民工数量在快速缩减,由2021年的5557.7万人缩减至2023年的4482万人,相当于两年时间共有超千万农民工退出了建筑业。

年轻的分拣工

25岁的宋林已熟练掌握每家快递公司的用工特点。

比如,某家快递公司标的快递分拣日结220元,薪水看起来高,但需要拖着重货来回走,性价比不如180元一晚的生鲜分拣;另一家快递分拣中心距离马驹桥驱车需近一个小时,算上12小时的工作时长,一天就剩不下多少时间了……

宋林说,尽管普通货物快递分拣很累,但比起垃圾分拣的“脏”和“冷”,以及冻品分拣的“冷”更容易忍受一些。

过去一个月,从舞台拆除、搬家到快递分拣,他干过各种各样的零活。中年零工围坐聊天,他就捧着个手机,边玩游戏边等中介招工。

“有钱不住天通苑,落难必闯马驹桥。”11月9日,蹲坐在马驹桥零工市场的宋林用这样一句流传于马驹桥的经典话语来回答他选择落地这里的原因。

20岁第一次从河北邯郸来到北京后,马驹桥就成了宋林的安身立命之地。尽管中间他也曾数次回家,但总有一种力量,将他拖回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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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unsplash)

2022年下半年,受疫情影响没了收入,宋林曾借过网贷。后来因还不起网贷,他曾用各种理由找父母要钱。父母从河北老家“杀到”北京,将他直接“抓”了回去。但2023年年中,因为在老家实在找不到收入来源,宋林只能再度回到马驹桥。

这一次,父母没有阻拦。

在马驹桥,他住过千元月租房,用积蓄买过四千多的二手笔记本电脑,还曾连续一个月在网吧和麦当劳过夜。

过去五年,宋林没有一份工作干超过六个月,离职的理由也是五花八门。

比如,在酒店当前台时,他与同事私下商量换班,但同事在本该替他值班的那一周离职了,当周酒店前台无人值班,正在老家休假的宋林因此被经理开除;在汽修店做学徒时,宋林刚干了一周,手就多处受伤,于是不告而别;去年下半年,在电子厂,他因为玩游戏和宿舍的人发生争执,最终离职并提前回家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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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远方》)

在马驹桥,宋林这样的年轻人是“稀缺品”,也是快递公司、电子厂最喜欢招聘的长期工。但相比于长期工,宋林更愿意干零活,因为“反正长期工、零工都存不下钱,零工还自由”。

宋林说,在马驹桥,没有人会追问你的过去,也不会因为这些过去对你指指点点,有钱和没钱都能在这里活下去。

宋林毕业于一所中专。中专三年级,他被学校分配至南方一座水电站实习,老师说如果干得好有机会留下来。但三个月后,他因为工作地过于偏远选择了“跑路”。

25岁的宋林回头看,觉得这是他人生中走错的第一步。

最近一年半,在马驹桥找零活的过程中,宋林的感受是,零活相比以往少了很多,中介公司在门店里张贴的招工海报与实际工资总是有很大差别。11月8日,他惊讶于一份需要工作12小时的晚班垃圾分拣工作,报价竟只有170元。更惊人的是,就算170元,中介门店里都坐满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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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驹桥某招聘中介公司在门店里张贴的招聘海报。(图/记者田进摄)

宋林说:“冬季本来就是招工淡季,但现在来马驹桥零工市场找活的人数比前两年同期都多。”

逐渐萎缩的分拣零工需求

今年“双十一”期间,一家快递公司后勤部的负责人赵云芳雇用的零工数量少了很多。

她负责的转运中心占地2万多平方米,共设有五条分拣线。此前,每条分拣线需要30名分拣合同工,此外还需要雇用若干合同工负责卸货和装车等。

但最新变化是,其中一条分拣线通过改造实现了全自动化分拣。

赵云芳说,目前公司负责的小型快递件已能通过自动化分拣线实现自动扫描、建包等操作。另外四条分拣线则主要针对冰箱、洗衣机等不规则大件,目前较难实现自动化,因此依旧需要人工分拣。

今年“双十一”期间,她所在的转运中心快递运输量相比平日仅增加了10%左右,因此整个转运中心每天仅需雇用30—40名零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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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unsplash)

中国快递协会原副秘书长、青浦圆桌会议创始人邵钟林说,相比于揽收和派送环节,分拣是快递运输中最容易实现自动化的环节。“目前,中国快递业务约90%为电商件,电商件的特征是体积较小、重量较轻。因此在需求和效益提升的推动下,近几年,快递公司主动安装用于小件自动化分拣的速度非常快,这也直接导致了分拣线对用人需求的快速减少”。

一家快递公司的枢纽负责人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我们网点今年‘双十一’,一名临时工都没有招。”

根据不同的行业研究报告,中国快递行业自动化分拣设备的普及率在20%—30%之间,大量投入的资金仍在加快这一进程。为了应对价格战,降低成本,多家快递公司抛出了百亿元的资本开支计划,以提高产能效率,其中分拣自动化是重要的投入方向。

邵钟林还记得在快递行业未大规模使用自动化分拣设备前,转运中心经常在“双十一”爆仓。

白天,分布在城市中的快递站点会源源不断将快递运送至城市周边的转运中心,转运中心则会根据快件目的地在当晚完成分拣,并于次日清晨发送至全国各地。如果当晚未能及时完成所有快递的分拣,加上次日涌入的新快递件,转运中心就可能会出现“爆仓”。为了防止“爆仓”,分拣中心就会高薪招聘大量零工,帮忙从事分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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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pexels)

一批批零工来了又走,中国快递业也从百亿单走向千亿单。

2024年,中国快递业务量提前71天突破一千亿单,平均每秒钟有4187个快递包裹被揽收。不久后,这些包裹就涌向分拣线,涌向那些等待着的大量机器和越来越少的人们。

邵钟林说,电商发展已经过了高峰增长期,叠加快递公司竞争加剧,现在大量快递公司根本“吃不饱”。由于快递处理能力已超过电商快件供给能力,因此快递公司很难再进行大规模的招聘。

留给马驹桥零工们的工作机会也不多了。

11月9日晚上7点,温度逐渐降低,几百名零工们安静地蹲坐在马驹桥路边的马路牙子上,等待着一天中最后的工作机会。

(应采访人要求,文中宋林系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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